劉強東案女方當事人:我害怕他的權力
劉強東與章澤天
(記者 劉泓君)
開門的是一個面容清秀的女孩,穿著寬鬆墨綠色的格子襯衣,又黑又直地長髮自然地垂落著,沒有任何表情,她是劉強東在明尼蘇達案件(下稱“明州案”)的女方當事人Liu Jingyao。比她先衝過來的是兩隻小狗,這兩隻小狗領養於案發之後。
明州案之後,狗給了她很多陪伴,她說,比心理醫生效果更好。
這是一棟現代豪華公寓,距離學校明尼蘇達大學有六分鐘的車程,她租了其中最小的戶型。這是一個大開間,門正對著一座落地玻璃窗,窗邊是一個小飯廳,旁邊還擺著一架鋼琴。廚房在進門的左手邊,房間在盡頭的右手邊,洗手間位於房間內。Jingyao稱當初租下這間房,是看中了它採光好,窗戶大。只是在明州案件後,她有半年時間沒有主動拉開過窗簾。
4月26日,《財經》記者在這間公寓對Jingyao 進行了專訪,她比想象中清醒、理智,對網上的流言一一回應,並講述了自己案發之後的生活狀態。
無論對當事女生還是劉強東,甚至是飯局上的其他人,混雜著“酒色”、“權力與商業”,強大的輿論風波攪亂了飯局上部分人的生活。如果這件事在別處發生,也沒有Tao同學、DBA老師這樣的報警者,事情可能是另一種走向。在旁觀者看來,這起案件發酵背後,也是美國反性騷擾文化的崛起,以及中美兩種文化的碰撞。
作為DBA專案的志願者,Jingyao在採訪中表現出的對酒局、大佬、商業和輿論的某種理解,也具有代表性。這不僅僅是一起民事訴訟,Jingyao作為一個學生志願者初入社會的挫折,以及她在事件中表現出的“害怕與尊重,沉默與反抗”,是新時代中國商業社會人與人關係的一個剖面。
以下是《財經》與Liu Jingyao的對話。
飯局:“劉強東的話讓我不安”
《財經》:你是否願意說一下你當晚的經歷?先從晚宴開始吧,你為什麼會坐在劉強東身邊?
Jingyao:我自己知道我的身份,不可能你想坐哪裡就坐哪裡,當天來的全部是大佬,身價至少五十個億,你真的敢隨便坐嗎?大佬都沒有落座,你先去坐下來,如果這樣做的話不會有人罵你嗎?
長頭髮的那個是我,本來一開始要指我在邊上坐,後來一路指一路指,指了好幾個座位,就把我指劉強東旁邊了。
《財經》:為什麼你走的時候調換了座位,換到了遠離劉強東的座位?
Jingyao :因為之前劉強東跟我說的一些話讓我特別不安。一開始大家都沒有放開,後來大佬開始全部都站起來,互相舉杯,我也不能坐著,也不能不喝。大家連續幹了好幾次之後氣氛越來越開,劉強東就悄悄跟我說他喜歡我,要我第二天跟他去紐約,陪他3-4個晚上,他的助理會幫我把機票酒店都安排好,可以給我買頭等艙,跟我一起坐私人飛機,我聽了之後非常不安。
我就跟他的助理說,Alice(助理)也是個女孩子,她就帶著我一起進了廁所。我說小姐姐,我身體有點不舒服,你幫我做點事情,就幫我叫一個車。
《財經》: 為什麼你不自己叫車?
Jingyao : 我自己不好意思叫車,我不好意思先走。後來她(助理)說她看情況,沒有說幫也沒有說不幫。
《財經》: 因為你是一個志願者?
Jingyao : 不能先走。其實我很疑惑,為什麼大佬一定要喝酒,為什麼領導喝你也必須喝。
《財經》:今天我從進門到你公寓只走了一兩分鐘,在影片裡,你們怎麼走了15分鐘?
Jingyao :因為我喝多了,有點暈。中間繞了兩遍,電梯還停錯了一層,電梯停錯的那層我按了,後來探出頭,發現不對,然後我又回來,又按電梯,又重新回到我們進來的那個地方,又走了一遍電梯,這次終於走對了,我們就繞到後門去,從後門的地方再走回去。
《財經》:為什麼你會去挽劉強東的胳膊?
Jingyao :我的主觀意願上,我不想主動碰他。他進門的時候也是抓著我的胳膊進的,後來我就一直都沒有碰他。第一次電梯,是因為在裡面迷路了。當時按了好幾層,他就說你怎麼回事,你認不認路,我肯定就先道歉,說不好意思我喝醉了,他就探了探胳膊說那你扶著我走吧,一開始在電梯我沒有扶,出了電梯的時候他又說扶著我走吧,那我就扶了。
我不認為我的這個舉止很親密。
《財經》:他說跟你進公寓的時候,你有嘗試過拒絕他嗎?
Jingyao :你進來也行吧,因為你是劉強東,不是給了他優待,因為他是劉強東,即使他做了那些事情(備註:指車上的動作),我還是可以信任他。
《財經》:為什麼?
Jingyao:因為他是劉強東。
《財經》:為什麼他是劉強東就可以信任他?
Jingyao :第一他有名,他不會做敗壞名聲的事情,他有家庭,他有妻子,他很可能只是單純喝多了,精蟲上腦,就是這樣的。後來酒醒了(指車程後半段和下車時),他也答應了不碰我,說他要送我上來,那沒關係,那你就進來吧。因為我覺得他是講理的,這麼有名的一個人。
《財經》:在房間裡的時候,你有反抗嗎?
Jingyao :反抗是一直反抗,但是我沒有打他 。
《財經》:你是怎麼反抗的?語言還是肢體反抗?
Jingyao :都有,我說你不要這樣。
《財經》:如果他真是強姦,你當時有意識到這個已經是犯罪了嗎?
Jingyao :嗯,我知道那是犯罪,但因為他是劉強東。別人的話,我根本就不會讓他進門,我就可能拿刀捅。但他是劉強東,我打他也不是,捅他也不是。
《財經》:你在害怕什麼?
Jingyao :我怕他的權力,我擔心跟他撕破臉之後,我以後可能在中國就找不到工作,或者在中國的商圈就找不到工作,可能就所有的實習都會被拒絕。
找不到實習,沒有工作,那我怎麼在中國活下去?那我是不是就不得不移民。
當時我的理想是轉進卡爾森商學院,如果我要跟劉強東撕破臉皮,我怎麼在商業圈混?我打他也不是,我捅他也不是,我得罪他也不是,那我該怎麼做呢?我要是把他告了呢,那我會怎麼樣?那告了他不就徹底跟他撕破臉皮了嗎,我以後在中國怎麼找工作?告了他然後大家難道會不知道嗎,我自己難道會不知道大家說我是仙人跳嗎?我自己難道不知道人家會說我是“蕩婦羞恥”嗎,我也知道告他的代價到底有多大。
他睡了之後,把手搭在我身上,我就一直側著身,我就在哭,也沒有發出聲音,我就一直在跟自己說,他是劉強東,你怎麼弄他你都不是,你就忍,你要不忍你就當他情婦嗎?那是我絕對不要的事情。
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跟他有這種關係,我要是被人知道了,就算是強姦,我被人知道了,那也要被指指點點一輩子,這個代價我是知道的,而且這種事情就壞事傳千里。
《財經》:你後來什麼時候給你的同學發信息?
Jingyao :哭著哭著我自己也睡著了,太累了。我就想睡吧,睡了之後凌晨有一個閃電打過來,當天下雨了,我這個屋子比較亮,晚上外面打閃電我也可以看見,打了閃之後我就醒了。我就悄悄的,光著腳去把我的手機拿回來,我就怕他醒了發現我不在,我就回到床上,悄悄躺回去。已經被性侵了,那我再逃有什麼意義呢,而且我往逃呢?然後我就拿了手機悄悄地問。
報警:“我並沒有做好報警的心理準備”
《財經》:警察來的時候,你們在做什麼?
Jingyao :我一直在勸TAO不要報警。我跟TAO發信息是為了去罵他,我說你當晚到底跑到哪兒去了,我被劉強東“強上”了。TAO聽了也炸了,他說你快跑吧,他宿舍走路大概5-10分鐘到。他說我過來你的宿舍,在樓下等你。
我說那我就想辦法吧,結果這個時候劉強東就醒了,就躺在床上跟我說話。我說您等我一會,我去喝點水,從床上起來,我就到外頭,我把所有衣服都穿好。我就跟他說您走吧,我送您回Hotel Ivy,我們以後再也不要聯絡了。
他聽到這個就一下子坐起來,說你怎麼這麼倔強呢?當時我給他叫了兩個車,凌晨三點一個,他不走,我說再過8分鐘車到了您必須走了,當時我把所有衣服給他收集起來放到床上,他不穿,不走。
我說不走怎麼弄呢,昨天這件事情您還不明白嗎?我是不會明天跟您去紐約的,不可能。我還想要結婚,我還想要家庭,我還想要小孩,我就好好找個人清清白白嫁了不行嗎?這時候我又叫了第二個Uber,第二個人打電話過來,他又不走,我就把電話摁了,又取消。我正準備叫第三個的時候,警察就敲門了。
《財經》:為什麼當天晚上警察放劉強東走了?
Jingyao :警察把我帶到警車裡,讓我在那兒等著,他覺得這個很可疑,所以他再三確認說,你真的是自願的嗎?我後面又說了十多次,讓他(劉強東)走。我是自願的,你到底要我做什麼,你才能放他(劉強東)走,我這個句話都說出來了。
《財經》:第一次報警是事發當晚同學報警,那你為什麼還要第二次報警?
Jingyao : 第一次報警我撤銷了,劉強東就沒有被逮捕,警察只是把他送回去了。第二次報警的時候,才過來把他逮捕。
第一次報警,我沒有做好心理準備,第二次報警,其實我也沒有做好心理準備,第二次報警的時候是一位老師幫我報的警,那位老師是DBA的一位助理老師。
《財經》:老師為什麼幫你報警?
Jingyao : 因為我的另一個朋友,陪我去醫院的那個朋友,他事先已經告訴這個助理老師到底發生了哪些事情。那個老師聽說這個事情之後,當天早上已經撥打了一次報警電話,但是我當時不在場,警方說如果當事人不在場是不能報警的,然後就作罷了。當天晚上我是跟劉強東的助理Vivian Yang又約在卡爾森,之後我兩個朋友帶我進了辦公室,老師已經知道這事兒了,她聽了一下就說報警吧,打了電話給警察。
《財經》:你當天為什麼會約劉強東助理?
Jingyao :當時VivianYang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。Vivian第二天就一直找我要護照號。我就跟她說我有事情要和你談。我跟她談了一下事情發生始末,Vivian最後問我你想怎麼辦,我說我現在想報警,這是唯一一個合法途徑。然後Vivian就慌忙去找劉強東了。
《財經》:從這個過程到後面還很生氣,跟她來要護照這個事情有很大關係?
Jingyao :基本上就因為她來要護照我才會這麼生氣的。
《財經》:如果不來要護照,這件事情你還會這樣處理嗎?
Jingyao :可能就不會了,我可能就悄悄的、不聲張了,我就忍了。
《財經》:但是因為Vivian又找你要護照了,所以你才去找朋友商量?
Jingyao :嗯,當時怒火中燒。我真的非常生氣,就覺得完全不可理喻,這個人根本不在乎我是怎麼想的,我一晚上跟你白說了嗎,我叫你走,你以為我不報警就是樂意的嗎?
《財經》:你當時最想要的是什麼?
Jingyao :要道歉的,都要。我想說你把這件事情給我解釋清楚。一個有家室的人,你怎麼這個樣子。當時報不報警我都不知道,因為報警有可能鬧的很大,但是DBA老師勸我說,報警吧,全程都是她說,我沒有說話,她向我確認,我說對。因為我在場,因此這次報警就生效了。
《財經》:他被帶走的時候,你怎麼理解這件事情?
Jingyao :他被抓進去了我真的很慌,因為我根本就沒有做好報警準備。我對報警這件事情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,我就想哎呀完了,接下來可能大家都知道了怎麼辦啊。然後我自己到底能不能受住,就這樣亂想,想了很多。
《財經》:從最開始你想息事寧人到學院老師報警,到真正起訴,你有沒有想過只要你報警了,這件事情就鬧大了?
Jingyao :有,我當時根本就不想被人知道我跟他有這麼一種關係,我誰都不想告訴。因為我當時沒有人可以商量,其他人昨天知道我去參加酒局了,有主動問我,但是我一整個晚上都沒有回。後來第二天早上朋友拿了一張被性侵的宣傳單給我,他也就猜到了。
狀態:
“自從影片出來之後,已經一週足不出戶”
《財經》:網路上現在有鋪天蓋地的評論,你覺得性侵這件事對你的影響和輿論對你的影響,哪個困擾更多?
Jingyao :一樣多,主要是連帶效應。性侵就是你可以不想這件事情,不想就沒有那麼大的傷害;主要是網上的輿論,因為我當時不想起訴,性侵我就忍了,我就自認倒黴,我也沒有缺胳膊少腿。
《財經》:在檢方決定不起訴劉強東之後,後來有人聯絡過你嗎?
Jingyao :他們找不到我。我沒有微博,也沒有INS,他們聯絡我律師,因為媒體太多了,我的律師一開始只傾向於外媒,對中國媒體不是很在意。
我一度心理狀態非常差,也不想接受任何採訪。民事訴訟一來,現在我就是精力集中不起來,門也不敢出,還有人說半夜兩點鐘要來敲我門,我整個人就惶恐不安,這棟樓裡面就大家都知道我的事情。
《財經》:這件事情之後你有去學校上過課嗎?
Jingyao :這個學期我一直在上課,但現在上不下去了,因為前段時間網上流出來的影片。
《財經》:在這個階段中,你有諮詢過心理醫生嗎?
Jingyao :有,因為當時一開始沒上課,是真的門出不去,就心理障礙,出不去門。
《財經》:心理醫生可以作為證人或者是索賠的證據之一嗎?
Jingyao :可以。
《財經》:做過幾次心理醫生的治療?
Jingyao :三次。去年兩次,今年一次。今年狀況比去年好很多,因為中間我沒有回覆,媒體輿論就下去了,然後我也就好好的去上了一下課,到了現在,這兩天我覺得又不行了。後來醫生建議我養狗,一開始事情發生後,我就覺得不行我要養只狗,我就養了一隻,後來我又養了第二隻,熱鬧一點,狗有的時候追跑打鬧就覺得自己有一個伴,畢竟父母也不在,朋友偶爾來一來。
《財經》:最近還有網上還有關於Tao同學的流言,說他喜歡你。
Jingyao :他不喜歡我,我們認識只有五天,五天談何喜歡不喜歡,除非是相信一見鍾情,那我是沒有辦法的。在五天之內,怎麼可能喜歡我,這是很荒唐的。
《財經》:你現在怎麼理解DBA需要有志願者這件事?
Jingyao :我現在就很質疑,你明明都有正式的員工,為什麼還要去找志願者?大佬給DBA那麼多學費,難道你沒有錢去聘幾個正式員工嗎?一定要找志願者?
《財經》:你現在打這個官司,和解跟贏,哪個對你更有意義?
Jingyao :贏肯定是更有意義的。如果律師要我和解,我就把錢全都捐出去,明志,就行了。也是另外一種結果。
《財經》:你現在還不敢出門嗎?
Jingyao :不敢,昨天樓上學姐帶我出去買了趟菜。自從影片出來之後,我已經一個多星期足不出戶,晚上就凌晨兩三點鐘才能睡著,早上六點鐘就醒了。
出去還是需要下一番決心,頭髮都盤了,戴個眼鏡,穿得灰不溜秋,裙子、好看點的衣服都杜絕,上課就穿帽衫、牛仔褲,外套就穿深色的。冬天出去戴個帽子,把長頭髮都藏起來。我怕見到除了我朋友和家人以外的人。
《財經》:你有想過以後在國外工作嗎?
Jingyao :我很想回國,我不知道能不能回得去,如果按照這種情況繼續發展下去的話。我……我一直想回家。
《財經》:父母還好嗎?
Jingyao :他們也很傷心,但他們都還好。那天晚上去飯局之前我還給我媽和爸爸發訊息,當時他們說,去了酒桌少說話,多聽大人講話。
《財經》:父母有受到壓力嗎?
Jingyao :媽媽在國企,不會把手伸到那兒去。我爸爸當時(事件)發生了之後,他就跟公司別的的股東說,如果這件事情牽涉到了公司他就把自己的股份套現,然後辭職。
《財經》:你現在最想要什麼?
Jingyao :畢業了之後好好的找一份工作,我想要的就是這個,因為家裡有爸媽的支援,還有朋友的支援,我在北京找工作是沒有問題的,我想要的就是以後好好結婚,然後有一個家,好好工作,做我自己喜歡的事情,能做到這些就夠了。
(本刊記者王麗娜、管藝雯、黎詩韻對此文亦有貢獻)